朝鲜平壤

2020-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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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朝鲜旅行，没办贴纸签，没有入境章，我的护照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蓝色的朝鲜旅游证，具有签证的职能。韩国人至今无法前往，没有与朝鲜建交的美国人和日本人也多数被挡在门外，即便有幸拜访这一东方神秘之地，归国也躲不过海关的质问。身为世界上与朝鲜关系最暧昧的中国人，这也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出国旅行时不再羡慕持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护照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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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入朝旅行证件，抵达后连同护照一起由导游代管，归国前交予朝鲜海关，我和它的缘分不超过两小时，这意味着，如若擅自出行我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证件

“不可以”和“必须”

　　截止主体一百零八年，这个国家对外贸易的百分之九十还是依赖于老大哥中国。另外一项日益壮大的外汇来源，是逐步开放的旅游业，不过主要针对的还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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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朝鲜呼吁改革已经有些时日，然而远没有到经济完全开放的程度（上图来自国内标题党的不实资讯）

　　前往朝鲜受到严格限制，所有游客必须经由中国入境。以旅行团的形式参观游览，不得擅自出行，不得违规拍照，随团两位朝鲜导游严密监视着所有人的言行。

　　尽管如此，这一主打神秘主义的穿越之旅，依然吸引着世界各国好奇的旅客。在只允许外国人入住的酒店，我遇见了为数不多的西方面孔，俄罗斯人、捷克人、波兰人、阿尔巴尼亚人……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特征：年纪偏大，来自社会主义阵营，或者说曾经与朝鲜有着血盟之亲的国家。反观中国旅行团，也不乏抱着返璞归真，忆苦思甜为目的的中老年人。有向导游申请拜访毛岸英墓碑的退休媒体人，有大谈人民公社其乐融融的陕西老大爷，也有抱怨改革开放后国内人心浮躁，只知道追求金钱利益的老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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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朝鲜的当下，是中国的过去，这里的一切，唤起不少中国人遗落在革命时代的乡愁

　　天真的人们来到这里，也许起初还带着对昨日身影的追忆与怀旧之情。不过很快就会幻想破灭，对这个国家种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限制和规矩，感到不快，甚或是愤怒。

　　来平壤的第一夜，政治紧张的气氛就将我裹挟。与金正恩同志身处同一片天空下，我有点呼吸困难。秉着团队成员必须集体出行的金规玉律，乘坐高丽航空先行抵达的一行七人，需要一同前往平壤火车站迎接另一批团友。他们乘坐的是从丹东出发，开往平壤的国际列车。由于交通技术落后，加上出国审查海关手续过于繁琐，火车晚点了四个小时。在大家原地拍照的时候，我趁乱快步混入了站前广场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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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平壤中央车站，1906年投入运营，第一条铁路干线京义线从汉城(首尔)出发，途经开城、平壤、新安州，以新义州为终点站，南北分裂后，横跨三八线的朝鲜开城至韩国都罗山一段被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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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标语：“敬爱的金正恩同志万岁，光荣的劳动党万岁”

　　广场正中央有一块巨幅显示屏，屏幕上穿着传统朝鲜服的妇女在田间劳作，丰收的粮食与夸张的笑容交织。剪辑单调生硬，广场上的人们却专注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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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一位男子立在“经济五年计划成果”图片展示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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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小卖部位于广场中央，外国游客不得靠近，据我猜测，除去禁止与朝鲜平民接触的原因外，大概也是为了对外国游客隐瞒朝鲜物价，实际仅三角的矿泉水，在只接受外汇的商店标价两元

　　23岁的朝鲜导游小郑见我远离团友，急忙跟了过来。她挽着我的胳膊故作亲密：“姐，我们别去那里，人多，不安全”。然而不守规矩的不止我一个，一位南京来的大叔走进广场后不见踪影，让小郑急得好一通抱怨。兜兜转转找到大叔后，两位导游担心场面再度失控，拉着我们走进了候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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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在候车室，一个男子专注地摆弄类似MP4的玩意，纵使对准他的相机发出咔嚓声，也不曾抬头张望

　　待我刚坐下，小郑又找到了我，语气惊慌失措。她问我刚才是不是拍了一个男人。按照她的说法，那个男人发现了我，并向广场执勤的人民军询问为何有人拍他，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愤怒的人民军带着男人找到小郑，让她传话，间接命令我把照片删掉。我压抑住内心的紧张，耍了个诡计，在连拍的两张照片中，只删除了不太满意的那张。小郑被我骗了过去，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很快又嘟着嘴说：“姐，每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规矩，我们朝鲜人性格内向拘谨，不喜欢被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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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没有删掉的那张

　　事后我反复回想这件事，小郑的话破绽百出。起初我问是哪个男人，她支支吾吾无法具体描绘。后来，在检查过我的相机后，她所指的不过是一个背影。照片中的男人当时离我超过两米，何以发觉被拍。由此我猜测，这只是小郑杜撰的故事，以此警告我“禁止随意拍摄”。这是此行的第一次不愉快，但绝不意味着是最后一次。虽然侥幸过关，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我却被划入了重点监视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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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我借口头晕，没有随团进入西海水闸展厅观看纪录片难得赢取的自拍时光，又被快步跟上的小郑打扰，

　　为表示我对海边禁止拍摄的“秘密”不感兴趣，我与小郑(左)拍摄了这张合影

　　不可以上网，不可以近距离拍摄金氏父子画像，不可以在国营商店买东西，不可以和当地人说话，不可以持有朝鲜货币，不可以离开酒店擅自出行……以“不可以”开头的规矩多到数不清。还有更令人诧异和愤怒的，就是那些以“必须”开头的规矩。

　　必须认真听金日成故居万景台的导游讲解，必须正面拍摄金氏父子铜像，必须与象征朝鲜人民革命精神的千里马合影，必须给领袖献花和90度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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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在平壤万寿台铜像前，小郑自告奋勇给我拍照，拍完后她检查成果，嘟囔着批评我，“你不应该把手放在口袋里”，

　　谢天谢地，这次她没有逼我删除

　　软性的思想灌输同样存在。譬如在客车上，当导游们满腔革命热情，为我们介绍其引以为傲的朝鲜特色社会主义教育、科学、医疗、住房、经济等一系列概况时。如果有因内容枯燥乏味而不小心睡着的游客，导游们就会特意提高嗓门，将他们唤醒。

　　还有一些在我看来全无参观必要的强制项目：闯入人民大学习堂自习室打扰他人学习；参观篡改历史的解放战争纪念馆；拜访示范新农村中明显做假的朝鲜民居；远眺伟大领袖金日成钦定的西海水闸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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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人民大学习堂的中文课程教室

　　如若说炫耀壮丽河山和悠久历史也无可厚非，但是朝鲜旅行团的行程规划，带着明显的政治意图。这个极度排他，又敏感脆弱的国家，急于向全世界证明，他们是能歌善舞的优等民族；拥戴着伟大英明的领袖；践行着乌托邦式的政治体制；人民温顺、好学、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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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在邮票博物馆购买的朝鲜国歌《爱国歌》纪念邮票，“我们以真理锻成的坚志，昂立在世界前面，我们以磅礴澎湃的力量，建立起民主的国家，我们无限富强，愿我朝鲜永远光大！”

　　要戳破这些谎言很容易。在被迫观赏的节目里，最令我厌恶的就是学生表演。我们抵达教室前在门口长廊等待了许久，当时一场表演刚刚结束，旅行团的游客们争抢着与喜欢的孩子合影。

　　接下来的表演质量几近满分，音乐欢快动听，姑娘们的嗓音甜美，玲珑的身段不停变换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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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蓬勃的社会主义精神力量

　　不过仍然有一些不对劲，我端着摄像机本想只对准一个孩子的脸拍摄，却发现挑选不出她们中最特殊的一个。歌舞的编排虽然完美，可是整齐划一难免单调与乏味。每个人从衣着、表情、动作、发型都太过于统一，只有稍显不同的丝袜，释放着青春期的女孩急于表现个性和爱美的天性。表演结束，新一轮的上前合影开始，她们的脸上挂着夸张和做作的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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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视线下移，我发现了低垂在裙角边，因不耐烦而不停摆动的手指，那一刻，我仿佛洞悉了她们内心狂躁和愤怒的秘密

　　令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幕弥漫着金钱的气息。始终在一旁监视着的女老师，迅速从孩子们手中抢去团友事先准备好的文具和糖果，收入囊中。在我的记忆中，也有熟悉的一幕。中国的孩子从小也被教育不能接受别人的礼物，可是好奇与占有的天性却掩饰不住内心渴望。虽说嘴里拒绝，可是我们的眼神总会紧紧地盯着它们，或许多盯一会，就会真的得到。然而眼前的朝鲜孩子，只是瞥了一眼那些包装漂亮的中国礼物，表情里的漠然表示这些礼物，绝不会属于她们。

　　我盯着那个用眼神警告学生的女老师，当她转头对着中国游客时，那种一秒堆起的谄媚假笑，令人反胃。她站在门口欢送我们离去，紧紧地用胳膊夹着塞了一叠人民币的文件夹，绿色的貂皮大衣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光芒。

两个世界

　　老实说，长期一个人旅行，连旅伴也谢绝的我，除去偶尔出于安全考虑参加一天火山徒步之类的团以外，从不参加多于两天的旅行团。对于长达六天，由国内出发的朝鲜旅行团，我的预期很糟糕。不过出乎我的意料，在与亲切善良的团友同游时，我感受到了集体主义大家庭式的温暖和幸福，它很大程度上抵消掉了我对于朝鲜极权主义式蛮横的不满与愤怒。

　　团里的成员有退伍军人、国企干部、韩国留学生、银行职员、自主创业的年轻老板，学朝鲜语的国内大学生等等，可以说涵盖了不同年龄和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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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在抗美援朝纪念塔，团友们上前献花

　　预算有限，我没有选择有“监狱”之称的羊角岛国际酒店。这间臭名昭著又极尽奢华的酒店，就在两年前发生过美国大学生探险“消失的五层”时偷走一幅政治标语，最后被朝鲜当局关押致死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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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暮色中的羊角岛酒店，入夜后这里限制外出，等待入住羊角岛的团友办手续时，我独自探索了迷宫一样的走廊和尽头的黑暗阶梯

　　我所入住的所谓“一级宾馆”是远离市中心的西山酒店。虽说夜间出行明令禁止，但是只要仔细勘查地形，精确计算门口保安开小差的时间，夜间溜出去不算难事。不过这种举动的难度系数很高。

　　首先，单从衣着上，朝鲜人就能够迅速辨认出我的外国游客身份。其次，在没有地图导航的情况下，徒步很难到达市区，即便选择乘坐出租车，且司机愿意冒险载外国游客，我也无法使用朝鲜货币付款。再次，哪怕一切顺利，孤身一人独自站在平壤漆黑的夜里，看着来往的车辆和低调行走的人民。我依旧无法获得朝鲜当局试图掩盖的真相，最后只能徒劳无获，败兴而归。何况，无谓与自私的好奇心，会给我们的朝鲜导游，以及善良的团友们带来无尽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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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夜晚行驶在平壤市中心的公交车

　　除去限制和警告，必须承认这一次旅行至少在生理上是令人满意的。酒店房间干净整洁，洗漱毛巾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为了安抚禁止夜间外出的团友，酒店的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按摩、赌场、卡拉OK、酒吧、商店。当然这些场所禁止朝鲜人入内。服务人员永远笑容满面，热情、周到、诚恳地努力为国家赚取外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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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西山酒店的卡拉OK，打着梦幻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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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选歌本按拼音排序，能唱的中英文歌是十年前的爆款，两位不离开包间的服务人员帮忙记录歌曲号码，寻找指定歌曲相当繁琐，在一首歌结束的尴尬间隙，服务员表演了一首美声唱法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啤酒、饮料、凉菜、主食和餐后甜点，五花八门的团餐和令人眼花缭乱的饭后歌舞表演，将朝外友谊上升到了更高的境界。人们在餐桌上不可避免地谈论政治，持不同政见者交换着当日所想。两位导游在远离我们视线的角落里默默吃饭，一言不发地翻看手机，等待着酒足饭饱后的游客起身离开。

　　走出餐厅时，太阳已经落山，我们步入了平壤之夜。方才旋转餐桌上吃不完的一道道美食，仿佛像卖火柴的小姑娘在点燃的火光中看见的幻觉一样，瞬间消逝在电力匮乏的黑暗之中。我愧疚地想到，在这个机制不良的国家里，这样的礼遇只属于我们，锦衣玉食带来的幸福感，是惠及不到朝鲜平民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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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开城号称皇家定食的铜碗餐，排场很大，餐具精美，仅此而已，就像朝鲜向外国游客展示的其他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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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羊角岛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装修风格现代与西化，，从一层坐电梯上来，仿佛纵向穿越时空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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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魅力四射的餐厅服务员小姐姐可爱大方，令人陶醉

　　就像平壤的夜晚和白天，朝鲜平民和外国游客，分属着两个世界。即便是生活水平明显优于朝鲜平均水准的导游，也是如此。党员爱卿但凡论及朝鲜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时，逻辑严谨，思路清晰，周身散发着主体思想的理论之光。她成熟老练，内心强大，深谙对付挑衅的中国愤青之道，机智地应对各种攻击性言论。但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刻，譬如面对万寿台两位领袖的铜像时，我无意间瞥见她低着头悄悄抹掉眼角的泪。这个不向外人表露的举动，比任何时候的她都更加真实。我被那一刻戳中，开始相信，她的政治信仰是真挚与朴素的。

　　不过她的另一面更令我诧异，当我问起餐厅电视怎么会有迪士尼动画[人猿泰山]时，爱卿给我展示了她手机里的中国商业电影和好莱坞大片。却没有一部她曾自豪地向我夸耀“非常精彩”的朝鲜革命电影。看来枯燥乏味的政治灌输，终究抵不过人们对大众娱乐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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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在只为外国人服务的餐厅，朝鲜小姐姐们聚在一起看[猫和老鼠]，有说有笑，看着她们漂亮的像孩子般单纯的脸，我想到，虽然我们身处两个世界，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不会有相似的情感、欲望和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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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电影院门口张贴着最新电影海报，片名“白珍珠”，听起来像上个世纪70-80年代在中国流行的反间谍片，

　　与其说红色革命题材是朝鲜电影的主旋律，不如说是唯一的旋律

　　在朝鲜，我发现一个在当下沸腾喧嚣的中国，不太能看到的现象。不管是在天地广阔的农村，还是在局促不安的城市，总能发现无所事事的人们。在广场上呆望着电视巨屏的中年男人；身边堆放着采购用品在公园坐着的老人；背着手站在田间抽烟的农民；寂静的夜里站在冰冷窗台往漆黑处张望的家庭妇女；在几乎没有灯光的大桥上眺望头顶残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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