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天灵歌:新奥尔良种植园之行
2018-04-08
住在北卡,南方种植园一直是我想去的一个地方。迄今只去过北卡希尔斯伯勒的枫叶庄园,栅栏里的黑白两色的奶牛向人们摇尾示好。但这个从缅因州南迁至此的庄园,与南方腹地(Deep South)还是有着一定的地理和文化距离。我想象中的种植园,《被解救的姜戈》是一例,主人公逃离了种植园与妻子策马奔向自由。
德斯特汉种植园preytino 图昆汀这部以德克萨斯为背景的电影充满血腥,带有好莱坞的窠臼,却激起了我对那片土地的好奇。2014年末去新奥尔良,友嘱我去看种植园,听黑奴们吁天而歌的余音,奈何天公不作美。未了的心意,这次终于得以遂愿。
出发的时候,新奥尔良城的上空飘起了雾,城西的穆斯林公墓被这轻薄的湿气笼罩着。雾霭沉沉,如一曲未散的挽歌。虽然新奥尔良的黑人占总人口百分之六十多,但历史上登陆这个海港的人群异常复杂,城南甚至有几处破败的犹太教堂。不过华人对于大西洋和墨西哥湾的熟稔和认同远逊于太平洋。与旧金山华人商铺林立的景象不同,新奥尔良几乎难以见到华族的身影。沿着10号公路西行,庞恰特雷恩湖上烟波浩淼,这是新奥尔良周边最大的湖泊之一。公路的南边,自西向东的铁轨上,几十节斑驳破旧的车皮缓行,与地平线远处炼油厂喷发的浓烟合为一体,宛如列宾的油画,散发出西伯利亚般的辽芜荒凉。新奥尔良最常见的柏树和橡树,在松萝菠萝的遮蔽下,参差分落于密西西比河在南方平原上泻出的大小湖泊和沼泽中,神秘而遥远。
橡树庄园两排28棵大橡树,成为南方庄园的名片。乐育峰图从新奥尔良到路易斯安那首府巴吞鲁日(Baton Rouge),一路上可以见到许多废弃的甘蔗种植园。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随着糖成为“第一个充斥着资本主义劳动生产力和消费之间相互关系的消费品”(西敏司《糖与权力》),它见证了世界体系的分工,构成了经典的三角贸易:从加勒比海地区(辐射到路易斯安那)运出的蔗糖被运到美国的新英格兰地区,制成朗姆酒;朗姆酒被运到塞内加尔和加纳等西非地区,交换成奴隶;奴隶又被输送到加勒比海地区的种植园。
资本主义的兴盛,蔗糖功不可没:糖是资本扩张、版图铺陈的助推器。
糖在人类生活地位中的提高,制造和分化了新的阶层。封闭的种植园经济开始兴盛起来,起先是稻米和靛蓝,然后又主要种植甘蔗。在内战之前,从巴吞鲁日到新奥尔良之间的滨河路(River Road)遍布着多达350个大小不一的种植园。
1792年,法国人让·诺埃尔·德斯特汉(Jean Noel Destrehan)在岳父死后,买下了他建的种植园,德斯特汉种植园由此得名。这是密西西比河下游最早发迹的一处种植园。德斯特汉置办田产的时候,正值新奥尔良人口激增:1797年到1810年人口增加了114%。随后五十年,新奥尔良的人口保持着每十年平均增长50%的惊人速度。大批西非的奴隶被运送到新奥尔良及其周边地区,为资本主义的扩张添砖加瓦。
到1804年,德斯特汉种植园有56名家奴,每年能够生产20万镑蔗糖。德斯特汉种植园几度易手,在内战爆发之前的最高蓄奴总人数达到了200多人。种植园经济俨然是要打造一个世外桃源,一个自给自足的城邦。作家奈保尔称之为“宗教”。他写道:“过去如同一个纯净的梦,让人感到伤感,它就像是一种宗教:促使伊斯兰的什叶人选择高贵、奉献自己,先知描述的美好时光和四大哈里发的梦想,那一切都发生在在贪婪和野心摧毁被拯救的新世界之前。那个特别的南方过去,如果摈除了种族问题的肮脏,原本可以是可以变得纯粹的。”
德斯特汉种植园的黑奴小屋如今置身德斯特汉种植园,昔日繁盛的甘蔗林已踪迹难寻。曾经参差密布的种植园,只剩下圣约瑟夫种植园还在经营,余下者大都将田产卖给了在墨西哥湾的石油公司。堤坝外围的密西西比河,和北侧蜿蜒的沼泽地,将种植园围成了一方天高皇帝远的世界。
虽是清冷的冬日,种植园里的田舍亦多为后期复建,但踏在松软的黑土地上,松萝菠萝(Spanish moss)从大树枝桠上垂下,依然能感到这个法国家族昔日的辉煌。在一处密室中,杰斐逊总统签署的一份委任状,即是堂皇傲人的见证。无论为学还是从商,政治上的认同是成功人士的不二法门。法兰西的土豪终于在美利坚的召唤下登堂入室,德斯特汉名正言顺做了新奥尔良副市长和路易斯安那议员,跑路圈钱的生意也随之越做越大。钱和权,总是如影相随。黑与白的分化是明显的,主人们富丽的房舍与下人们鄙陋的屋子判若云泥。担心油烟味道的主人们不允许在他们的房子里设立厨房,只保留了一个热食品用的“暖室”。200多名黑人家奴,都是一家八九口人挤在逼仄的单人间里。人类历史上这场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正是美国种族问题的肇始。墙上贴的奴隶花名册,明白无误地标出了一个人的所有身份、技能和买卖价格。“孟戈,美洲奴隶,30岁,一只眼,1200美元;老露易丝,克里奥女奴隶,70岁,25美元……”
被运送到美洲的非洲黑奴Keys Public Library 图1811年,黑奴查尔斯·德斯隆德斯(Charles Deslondes)在法属加勒比殖民地圣多明戈奴隶起义的鼓舞下,带领密西西比河沿岸种植园的黑人兄弟姐妹们反抗白人的统治。包括德斯特汉种植园在内的22个庄园,均有奴隶参与了反抗。五百多名黑奴向新奥尔良一路挺进,高喊“不自由毋宁死”。他们的目标是像成立新国家海地的圣多明戈起义一样,攻下新奥尔良,建立一个新的黑人共和国。但这场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奴隶反抗运动最终惨淡收场,十八名奴隶在德斯特汉种植园被处以极刑,斩首示众,暴尸河野。总共有九十五名黑人被杀害。
今日新奥尔良法国区乐育峰图在新奥尔良Preservation Hall排队看爵士演出的人群乐育峰图黑奴的起义虽然失败,但却为五十年后的南北战争埋下了伏笔。在内战中,路易斯安那向盟军派出了两万八千名士兵,是所有州中人数最多的。种植园因为蓄奴制的彻底废除,在一夜之间受到致命打击。当时在美国北方蓬勃发展的工业化和个人自由,宣告了曾经富贾天下的南方种植园不仅在经济模式上是落后的,在道德上也是愚顽不化的。资本主义的发展,要建立在一个平坦无垠的资本流动基础之上。南方经济的自洽自足,是雄心勃勃的工业家们难以容忍的。南北战争肃清了路障,获得了大量“自由劳动力”,美国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全新时代。大量被解放的黑奴,去了纽约、芝加哥、底特律,开始他们新的生活。
两百年过去了,吁天而歌的亡灵,还在密西西比河的两岸飘荡。站在河堤上,我仿佛听到了他们昔日的吟唱:
在水的上面
是光芒四射的天使
在光中徘徊
可怜的罪人站在黑暗中
看不到光
我希望大卫和我同行
我希望大卫和我同行
加入我的兄弟姐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