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岩宫商羽
2019-11-18
两亿年的地动山摇之后,浙东南沿海有了一块巍峨的岩石,上古黄帝行游至此,就不愿意走了,在此潜心修炼,后乘龙升天,这块岩石就成了仙岩,它带着仙气灵光而来。此刻,我聆听,仙岩的山水在歌唱,我心中的宫商角徵羽,“哆——来——咪——索——拉”。
宫
仙岩的宫音,由瀑布发出,它自碧潭飞跃而下,梅雨潭、雷响潭、龙须潭,寂静和喧闹,它们已经歌咏数亿年,它们和石头一样古老。起先,瀑布的听众,似乎有些单调,只有群山、青葱的树木和花草,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飞鸟。宫声有时激昂,有时沉闷,不过,无论谁来听,它都十三分的卖力,特别是雨天,它的喉咙更响,雨越起劲,瀑越响亮。
千万年的等待之后,仙岩的瀑,终于等来了一个书生,让它名扬世界。
书生叫朱自清,真的是白面,清瘦的脸庞,圆圆的眼镜后面是炯炯的双目,北京大学的高材生,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温州中学前身)特聘教师。1923年10月的一个下午,天气薄阴,朱自清和友人马公愚、马孟容等一起游仙岩,就被梅雨潭的绿和瀑布深深“惊诧”,他在梅雨亭上观瀑探绿,坐了差不多一个下午。
我在温州四营堂巷50号朱自清旧居读到过马公愚1964年的回忆,马先生说,那次去仙岩,朱老师面对那潭水和瀑布,激动不已:这潭水太好了,我这几年看过不少好山水,哪儿也没这潭水绿得那么静,这么有活力,平时见了深潭,总未免有点心悸,偏偏这个潭越看越爱,掉进去也是痛快的事,这潭水是雷响潭下来的,那么凶的雷公雷婆怎么会生出这样温柔文静的女儿?
2019年10月26日下午,也是薄阴天气,我和一帮友人一起去仙岩看绿,浓郁的桂花香味直钻人的鼻腔,我也在梅雨亭上坐了好久,我自然是想体验朱自清的《绿》,听瀑布如雷的轰鸣,看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女儿绿”,是朱自清的“爱女”,时至今日,依然活泼、玩皮、喧闹,天地间整个大舞台,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尽情挥洒表演。
“小姑娘”是一位名人了,许多年来,中国几代读书人,人人都要认识她,和她纸上交流,体验她的童真童趣,体验朱自清的惊喜。
“小姑娘”生在僻静的仙岩山,时静时动,一副巨人的嗓子让世人震惊,这嗓音,是整个仙岩山的主音,她主宰着山的一切。
商
仙岩有积翠峰,层峦叠嶂,积万千绿色于一体,峰下的仙岩寺中传来商音,抑扬而凝重,又略带悲悯的忧伤。
仙岩寺,始建于唐贞观年间,到了唐大中初年,慧通禅师从浙东四明山云游到此,开基建寺造塔,后世尊其为开山祖师。北宋初年,得法于天台宗的遇安禅师,应邀来此主持全寺事务,他苦心经营,四方信众云集,僧众曾达300余人,一时为浙南丛林之最。宋大中祥符二年(公元1009年),吏部侍郎姚揆奏请宋真宗赐“圣寿禅寺”,自此,仙岩寺就有了另一个大名。
占地面积达2万多平方米的仙岩寺,殿堂楼阁轩,林林立立,僧人们念经的声音,富有节奏和慈性,回音绕梁。徜徉在这千年古寺里,人会立刻安静下来。寺院东侧,有一口泉叫珍珠泉,和寺一般古老。我们看泉,泉底水草青青,泉水和梅雨潭水同样清冽,它是僧人们的饮用水源,有阳光的正午,它会冒出和珍珠一样的气泡,汩汩有声,泉名因此而来。
仙岩寺前有溪,清流淙淙,那是瀑布集体下山后乖乖排队集合而成,溪叫虎溪,也和寺有关。遇安禅师,别号楞严,又称伏虎禅师。据说,有一日讲经,仙岩山上突然下来一只大虫捣乱,众人吓得四散,遇安禅师则沉着呵斥,那大虫竟然听懂了,坐下来认真听讲,最后成了遇安的坐骑。有奔驰有宝马不稀奇,有老虎坐骑才算高手。我在笔记里读到的伏虎禅师,不是遇安,而是另一个,北宋汀州开元寺的高僧惠宽,呵斥大虫的话差不多一样。所以,我听到楞严师这个驯虎故事,只是笑笑,但我想,一个地名,总有它的来处,至少是一种期许,这期许中,寄托了人们的某种希望。
钟声阵阵传来,这又是商音吗?
出仙岩寺,回望大门匾额上朱熹题写的四个金字“开先风气”,是夸寺的历史悠久,还是赞仙岩的山水呢?我想两者皆有吧。
禅声中,我和朱熹一道,去止斋祠,拜访陈傅良。
羽
鹅湖大辩论后,朱熹的道学和陆九渊的心学开始显山露水,两派都属唯心主义。前者客观,“存天理,灭人欲”,万物都由理派生,宗师为北宋的二程兄弟,朱是集大成者;后者主观,强调“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六经皆我注脚”,王阳明“知行合一”继续发展其学,成“陆王学派”。两派都对后世影响极大。与此同时,强调事功的“永嘉学派”也非常著名,和道学、心学几成鼎立之势。陈傅良,就是永嘉学派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
陈傅良字君举,号止斋,南宋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进士。陈家境贫寒,9岁时父母双亡,靠祖母拉扯长大,但他极其聪明,博学多能,跟随老师学习,将老师的学问发扬光大,著述甚丰。
永嘉学派为陈傅良的老师薛季宣创立,叶适是集大成者,叶适小陈傅良十几岁,和陈是同乡,在为陈傅良写的墓志铭中,这样讲述了他们亦师亦友的关系:“余亦陪公游四十年,教余勤矣”。叶对陈老师评价极高。
三派各做各的学问,朱熹怎么会去访问陈傅良呢?据现有资料表明,乾道九年,朱熹是为写一本《伊洛渊源录》的专著,特地去找温州寻材料的。朱熹这一次出访,不仅玩得很痛快,还和陈傅良有了很好的交谈。各种资料都指证,朱熹和叶适、陈傅良关系都非常好。陈傅良为推荐叶适曾上书直言:“以臣所见,当今良史之才,莫如朱熹、叶适”(《辞免实录院同修撰》),不是真相知,不会这么评价。
此时的陈傅良,考中进士后,授泰州教授,但他没有赴任,仍然在仙岩书院教书。他反对性理空谈,将薛季宣的事功学派,进一步深化挖掘,重济世匡时。朱熹、陈傅良两个观点不甚相同的人,是怎么愉快交流的?二人一定是真友谊。
我在陈傅良祠前伫立,祠的正门额匾上,用青石刻着“经世致用”四个字,两边的对联很是荣光:“南宋文章第一家,东瓯理学无双士”。荣光,是因为对联乃南宋光宗皇帝所赐。
陈傅良的讲课声、士子们的读书声,声声朗朗如羽音,就如虎溪的涓涓山泉,柔和温婉,它们穿越南宋的时空,从书院里飘出,让人听来字字如锦:通事务,经世用,农工商并重,重视解决实际问题。我一下恍然,为什么温州人一直具有创造性,或许它正源出永嘉学派提倡的事功主张。
如果仔细谛听,仙岩山的宫商角徵羽,五音齐全。《皇帝内经》有“五音疗疾”,也就是说,音乐是可以治病的,一曲终了,病去人康。
和朱自清一起去仙岩看“女儿绿”吧,再听听圣寿禅寺的晚钟,听听陈傅良经世致用的讲学,身心两安。
(陆春祥,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已出散文随笔集《字字锦》《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等20种,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