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架,留在头皮上的记忆
2018-11-17
秋天的大九湖
算上这一次,我已四次出入神农架,在不同的时节。
奇怪的是,当我起念写下这篇文字,首先从记忆深处跳出来的,是十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年春节前,与单位同事同车去吃团年饭,在东湖边的卓刀泉南路提前下了车,拐入一条小路,去找一家从未听说过的酒店。单位领导要请一位省里的老领导吃饭,指定在这里。酒店外表看起来很不起眼,就像东湖沿线那些掩映在茂密树丛中的老式建筑一样,你不知道里面的格局,也不可能看到其中晃动的人影。到了二楼见有人在布置婚礼现场,才感觉这是一家正常营业的酒店。当晚除了主宾和他的夫人,作陪的还有一位在省委某部任职的学长,以及我的同事、编辑室主任朱老师和他的妻子,时任外国语学校校长。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夫妻俩与老领导同属一个民主党派,彼此很熟悉。席间,朱老师从挎包里掏出一卷东西,徐徐展开:那是一张洗印的大幅彩色照片,拍摄地正是神农架。我知道学理工的朱老师酷爱自驾游和摄影,在我玩卡片机的时候,他早已有了高端的单反设备。那时我已去过两次神农架,但从没有像这一次被照片中神农架的秋色所吸摄:一条简陋的山路蜿蜒向照片的纵深处,石子路上洒满金黄的叶子,两旁的山峰色彩斑斓,令人炫目,宛如一幅一层层反复涂抹不同颜料的极富质感的印象派油画。
红坪十里画廊
今天我可以断定,当年朱老师的拍摄地就在神农架红坪的十里画廊。我可以想象他站在碎石的山道上,双腿微分,举起单反一次次按下快门。现在的这一段公路已变成平滑如丝绸的沥青路,山道转弯处是赭红色,但两旁的山涧里、山峰上的草丛、灌木、森林,仍然按照天道生长、衰败、死亡。从公路近旁往远处眺望,依次可以看到黄中透红的水杉,白色的野棉花,金黄的野菊花,半黄半绿的不知名的灌木叶片,苍翠的松树,其中最耀眼的是这里那里的红色:地锦,卫矛,黄栌(著名的香山红叶就是这种黄栌),枫树,鸡爪槭,三花槭,山胡椒……所有你可以想得到的在深秋染红自己的植物,似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第一次上神农架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刚到出版社工作不久,团支部组织青年员工去神农架扶贫。主事者小刘在发行部工作,住我对门。我们在五四青年节前出发,先到随州新华书店调研,然后到达房县新华书店,住宿一晚。第二天,由新华书店带领去往神农架林区一所偏僻的小学,那里是他们定点扶贫的对象。车停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我们肩扛手提打包的教材教辅资料和文具用品,步行前往。学校在一个山坳里,一排不长的平房,平房前有一根笔直的树干做的旗杆,不记得旗杆上是否有国旗。一条清亮的小溪从平房旁流过。教室只有一间,老师只有一位,男的,二十几个学生正在上课。我们把书交给了男老师,把文具发放给了学生。我坐在一位男生旁,帮他把一支铅笔削好,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也不记得这一趟顺路去了哪些景点,印象很深的是返程途中,依维柯车里突然散发出一股焦糊的橡胶味。大家赶紧叫高师傅停车,原来是刹车片过热。我们连忙拿着空矿泉水瓶,到山底下去找泉水来降温。漫山遍野的金黄的野菊花和银白的金银花看着我们不辞劳苦地上上下下,像一群飞舞的野蜂。
红坪十里画廊
那一年我刚过而立之年。
第二次去神农架是在两年后,过了十一,进入秋天。我当时在总编室任职,接受了承办全国教育出版社年会的任务。当时的教育社效益都很好,每年在各省轮流举办的年会,规格也很高。在武汉,开会在我们启用不久的新办公楼的报告厅里,住宿在汉口火车站旁的五星级酒店,吃饭轮流安排在汉口最火爆的几家酒店——太子轩的总店、建设路店,三五醇酒店等。旅游线路交给神农架当地的一家旅行社安排。考虑到神农架的特殊天气,出发前我们专门找到天堂雨伞的总经销点,又在武汉商场购买了灰色圆顶绒帽(拉下来可盖住耳朵),发给代表们。我的导师作为校出版社总编也应邀与会。导师事后告诉我,那顶绒帽在神农架起了大作用。那几日的神农架几乎是雨雾交织的世界,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仿佛不肯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露出真面目,但大家的兴致都很高。金猴岭是一处原始森林,金丝猴出没的地方。指示牌告诉游人,此处景点需要爬山走一个环形步道。很多人见此状和我一样止住了脚步,年过花甲的导师却兴致勃勃地爬上了山。待我十八年后重新来到这里,那条瀑布依然飞泻而下,一棵棵笔直、粗壮的巴山冷杉、黄山松、华山松依然岿然不动,大片大片翠绿的箭竹匍匐向林间的阳光。金丝猴依然无缘见到,步行道旁的警示牌上写着“熊野猪金钱豹出没处 请注意安全 快速通过”。
金猴岭原始森林
第三次是在2012年的暑假,跟随着在宜昌工作的姨佬去游玩。姨佬在神农架管委会有熟人,诸事不用我们操心。但我还是疏忽了——武汉、宜昌此时是最炎热的夏季,但神农架夜间的低温,决不是加一件长袖衬衣就可以抵挡的。如果你今后在夏季去到木鱼镇,请对沿街摆放售卖的冲锋衣保持冷静。也只是在这一次的暑期,我才注意到木鱼镇汹涌的人流,满街的武汉话自不必说,南腔北调中的京片子特别让我好奇。到了最近一次的神农架之旅,在神农顶上听到一团一团的大妈大叔们拍合影时高喊“秦皇岛来了!”“唐山来了!”我已学会了微笑,并热情地当起摄影师。也是在最近一次登临的神农顶上,我遇到了带着一对小狗登顶的年轻情侣,男生正在给女生的妈妈打电话,请求放弃登顶的阿姨打开微信视频通话,说费不了多少流量。然后,在我的身旁,男生一手搂着女生,一手拿着手机从左至右地扫描风景……那天天真蓝,远处的白云好像懒懒地躺在一艘透明的船上,睡着了。2999级台阶不是那么好爬的。我下到距离神农顶最近的一处平台时,一位拄着登山手杖的中年人,正在给一对六十岁上下的夫妇看他手机里刚刚拍摄的照片:“一定要登上去!那里的天空跟西藏一样蓝!”
还是说回第三次。那也是我第一次到了开放不久的大九湖湿地公园。车子直接开到了5号和6号湖之间,5号湖中停放着一艘无人的帆船,今天还在。托姨佬的福,那也是我第一次进入大龙潭金丝猴科研基地,跟随科研人员进入林间,喂食贪吃的金丝猴。体态硕大的猴王冷静地坐在一旁的草丛间,不言而威。
红坪十里画廊
在朱老师展开照片的一刹那,神农架的秋色就已沉淀在我的大脑里。我第四次选择在10月底11月初进入,不是为了唤醒那份并不完全属于我的记忆,是为了平复内心的某种冲动;或者说,置身于那种上天赐予的无以名状的色彩里,看看自己还是不是一个无动于衷的人。上苍怜悯,除了第一天赶往木鱼镇的时候是阴天,接下来都是灿烂的秋阳;我们是兴奋的,天空蓝得无动于衷,仿佛应该如此。大龙潭科研基地已闭门谢客,小龙潭的铁笼里依然养护着2002年救助的一对金丝猴,还有它们在救助站生下的女儿贝贝。如果给它们一支画笔,它们会首先画下眼前这朝夕相伴的铁笼子吗?我再次来到金猴岭,世界静谧如斯,只能隐约听到脚下不知何处的暗河发出的柔弱水声。在大九湖下了小火车,我们从2号湖沿着步行栈道一直走到8号、9号湖和汉水源。白天鹅已经飞来,成双成对的野鸭笨拙地从一处草丛飞向另一处菖蒲。栈道旁随处可见的干枯的湖北海棠、华中山楂、栎树等,让人疑心它们是否有枝叶纷披、繁花似锦的时刻。在4号湖旁休息时,来了一队天津游客。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望着湖对朋友说:“就是介嘛个意思。”仿佛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仿佛“介嘛个意思”就道出了他想表达的所有意思。我知道高原空气纯净,紫外线强烈,却没想到我把腿和眼献给大九湖后,它还要在我的头顶留下另一层记忆:第二天,我先是感觉头皮发紧,用食指按住右边的额头上下移动,会感觉左边的额头在应和,仿佛它们隔着我的脑门在打招呼。接着,我的头皮在手指的抚摸下打着细卷脱落了下来……
大九湖
我再次(第二次?第三次?)登上神农架最高峰、也是华中第一峰神农顶,海拔不过3106米。这一年我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我已随遇而安,我已无可无不可,并不想为了证明什么而去攀登“青云梯”。在距离峰顶还有1000级台阶的时候,我准备回转,听到身后正在奋勇攀登的两位东北大妈的闲聊:
“大姐,我跟你说,说什么呢,我的人生格言是:人生就是在逆境中飞翔,不怕千万人阻挡,就怕向自己投降。”
“太给力啦。”
“不管是谁,只要他说的有道理,我就听他的。我只服从优秀。”
“那你这团队凝聚力就有了。”
“那当然。服从优秀,战胜自己。这就是我。”
神农顶所见
我禁不住回望了一眼。两位大妈为拍照而备的红纱巾在风中翻飞,此时看来特别顺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孤独的攀登。
2018年11月14日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手机摄影
从木鱼镇前往神农顶景区途中